田生還沒走出多遠，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，男的女的，老的少的，個個都是陌生的面孔。有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，嘻嘻哈哈地談論著，有人匆匆忙忙地走在街上，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路，還有街邊的攤販，扯著嗓子吆喝著，即使攤子前面空空如也，也不曾懈怠，臉上一片神采飛揚。

這種疏離的熱鬧讓田生無所適從。他呆呆地盯著遠方，任由人們在他的視野裏出入，直到最後兩眼發酸了，才恍然回神，轉身往後走去。

今日也算是出門看過了，可以給阿景一個交代了吧。至於他自己的心情，沒有被喧囂的氣氛感染，變得激情昂揚，也沒有因為自己與旁人格格不入的生活，而覺得低落。

不過，回來的路上，經過一個清冷的小巷子時，田生卻被一陣哭聲吸引了。他停下腳步，仔細地聆聽了一會兒那似乎有些熟悉的哭聲，決定尋著哭聲去看一看。

巷子裏一個不起眼的木屋前，一個小女孩正坐在門口的草棚子下，用力地揉著紅腫的眼睛。她身邊站著個包著頭巾、穿著素色麻衣的婦人，不僅對小女孩的哭泣無動於衷，還神色嚴肅地教訓著她：“林兒，你在這裏哭個沒完沒了的，到底是為了什麽？你老實告訴娘，你是不是把花燈弄掉了，還說謊話騙娘？”

回應婦人的只有高低起伏的哭聲。

婦人更加生氣：“你爹就是太縱容你，慣著你。你說花燈是被哪個修士弄壞的，他居然也就相信了。林兒，你要哭，娘也不攔著你。你就使勁哭吧，反正我是不會讓你爹再去千辰閣花大價錢買個花燈給你了。”

那個叫林兒的小姑娘哭得更大聲了，同時嘴裏還含糊不清地說道：“我才沒有說謊話騙娘呢，嗚嗚，真的是被前面那個大宅子裏的大哥哥弄壞了的。嗚嗚，我又沒說我還要讓爹去給我買。嗚嗚，娘是壞人，大哥哥也是壞人，嗚嗚嗚嗚……”

她娘輕哼一聲：“看把你委屈的。”然後轉身往屋裏去了。

田生站在不遠處，將婦人和小女孩的對話聽在耳中。他躊躇了一番，最終還是朝小女孩走了過去。

小女孩從揉擦著眼睛的指縫間，看見面前多出一雙幹凈質樸的灰色布鞋。小女孩辨認不出是誰，只好放下雙手，疑惑地擡起頭，驚訝地說道：“啊，是你。”

田生神色緊張，磕磕絆絆地說道：“那個，昨天是我不小心了，弄壞了你的……”

小女孩沒等田生說完話，就迅速地從地上彈起，朝屋裏跑去，還大聲地叫道：“爹，娘，那個大哥哥來找我了。你們見到他，就知道我沒有騙你們了。”

田生聽到小女孩這樣叫喊，心裏不由地發怵。本來，他只是見到小女孩一個人那麽傷心，想來安慰她一下，畢竟昨天確實是他弄壞了小女孩的寶貝。結果，話都沒說完，她就跑去叫爹娘了。

其實田生也不是害怕，只是一想到之後小女孩的家人就要站到他面前，對他或是問詢或是責備，田生都覺得難以招架，腦中立刻生出一股逃離的沖動。

在田生決定離開前，小女孩已經又一次站到田生面前。她身後匆忙趕來的是她爹和她娘，兩人只是大致掃了田生一眼，便立刻移開了眼神，你看著我，我看著你，面面相覷，不知所措。

田生更是不知道如何反應，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，眼睛飄忽地這裏看看，那裏看看。

小女孩見三個人都不講話，著急地說道：“你們怎麽都不吭聲呀？大哥哥，你快告訴爹娘，我的花燈是你弄壞的，就是昨日發生的事。”

小女孩話音未落，她娘就厲聲說道：“林兒，你怎麽講話的？這位修士大人怎會無緣無故把你的花燈弄壞？”說完，婦人謹慎地看了一眼田生。

田生紅著臉，正欲開口，婦人又對著小女孩吼道：“肯定是你冒失地去找修士大人，還把你的花燈說的天花亂墜，影響了大人修行，才會失手，不小心損壞了花燈。林兒，你別再去麻煩大人了。”

小女孩仰著頭，更加委屈地望著她的娘親，兩只紅腫的眼睛裏，才收回去的淚水，又在眼底聚攏了。她爹連忙用粗糙的大手，溫柔地撫摸著小女孩的頭：“林兒別哭了，爹爹再給你買個新的，買個更大一點的，好不好。”

小女兒的娘不忿地瞥了這對父女一眼，又換上一副溫和的面孔，對著田生和顏悅色地說道：“這位修士大人，我這孩子就是不服管，調皮得很，整日到處亂跑。你就是巷子盡頭那間大宅子的主人吧。林兒之前和我說起過，說看見你在那裏舞劍。我們巷子居然住著像你這樣的貴人，真是我們的福氣。”

田生聽得似懂非懂，只好答道：“是的。”

婦人見田生沒有問責的意思，膽子也大了一些：“這幾天林兒的花燈不知道怎麽壞掉了，讓我和她爹幫她想辦法。我們倆哪懂這個呀？昨日她是不是拿著花燈去找你了，沒有妨礙到你修行吧。若她沖撞了你，還請修士大人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。”

田生覺得有些納悶：“不過，真的是我弄壞了她的花燈啊。”

婦人也是一楞，繼續笑容滿面地說道：“一盞花燈而已，修士大人不用太在意。”

“哦。”田生木然地點頭，又小聲地補充道，“你不用叫我大人，我不是什麽大人。那間大宅子也不是我的，我只是暫住那裏。花燈的事，我真的很抱歉。”

田生說完，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，雙眼漫無目的地往四周看著，反正是不能和婦人對視。小女孩已經被她爹拖到門裏去了，她爹正半蹲著身子，低聲和小女孩說著什麽。小女孩撅著嘴，埋著頭看著自己的腳，任憑她爹說什麽，她都不看她爹一眼，倒是不時地往田生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。田生仔細辨別了下，她爹說的都是些哄小孩子的話，半句沒有提到自己。

婦人見田生的模樣，像是隱約明白了些，連連笑著說道：“修士大人，我們雖是普通人家，但道理我們還是明白的。因為我家林兒的事，打擾到你了。還勞煩你特地跑來一趟，這已經是折煞我們了，你還說什麽抱歉呢。你若有事，就先去忙吧，我會回去好好管教她的。不過這件事我們不會在外面亂說的，你放心吧。”

田生沒什麽好忙的，但是他也不願在這裏多待。婦人似乎話裏有話，但田生顧忌不了那麽多了，立馬應聲道：“好，那我先走了。”

田生說完看了婦人一眼，婦人也微笑地看著他。田生傻傻地重覆說道：“那，那我先走了。”

婦人繼續微笑：“大人慢走。”

田生終於轉身往巷子深處走去。

走著走著，他心裏依然不踏實。他總覺得婦人還在他身後，盯著他的背影看呢。他按捺不住這種不安的感覺，本能地回頭看去，原先小女孩坐著的那個草棚門口，一個人都沒有呢。

夕陽最後一點金黃早已沈到了王都連綿不斷的磚瓦之後，在綴滿了星鬥的夜空下，阿景邁著疲憊的步伐，出現在田生的視野當中。

田生還是坐在大廳前的石階上，好像沒有預料到阿景的回來，整個人慢了半拍才起身說道：“阿景，你回來了啊。”

田生今日的狀態和昨日有些許不同，阿景覺得他似乎有什麽心事。於是，她裝作不經意地問道：“田生，你怎麽又坐在這裏？你該不會又和昨日一樣，在這裏發了一天的呆吧。”

田生見阿景問起，頗有底氣地說道：“我今日出過門了。”

“哦？”阿景興致勃勃地問道，“去哪裏了？都幹了些什麽？”

田生認真地思索了一下，說道：“我去巷子外面那條大街了。看了看來往的人，就又回來了。”

阿景覺得這像是田生幹的事，所以她也沒有追問下去，只是滿意地說道：“即便沒做什麽特別的事情，出去一趟有沒有覺得心情好一點？”

田生剛剛其實在猶豫要不要將小女孩的事情告訴阿景，不過阿景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。他只好暫且作罷，回答道：“我也沒有心情不好。”

田生的語氣中明顯流露出幾分委屈，但神色卻是堅毅無比。阿景忍俊不禁，說道：“那看來是我想多了。其實啊，你一個人出門我也不放心。可惜榣音還在禁足當中，要不然，讓她帶你出去轉轉，就再合適不過了。”

阿景說完，徑自往宅院深處走去了，看來是真的忙碌了一天，想要收拾收拾早點休息了。等阿景走出老遠，田生才後知後覺地跟了上去。

田生看著阿景去到後院，將他洗好曬幹的衣物收了下來，帶回自己的臥房。阿景臥房的燈亮了起來，但門卻沒有關。田生既不進去，也不離開，就站在院子中間，目不轉睛地盯著半敞著的臥房門。

幸好，阿景又從臥房中出來，端了個洗臉的木盆。田生遠遠地跟在阿景後面，陪著她去廚房打了半盆的水。阿景重新回了臥房，臥房的門還是沒有關上。果然沒過一會，阿景又從臥房裏出來，她站在房門口，手裏還端著那個接了半盆水的木盆。她兩只手臂猛地一擡，手腕靈活地一轉，木盆中的水就全倒了出來，灑在臥房前的樹叢了。

這時，站在院子中間的田生有些慌亂了，他想，他再不叫住阿景，阿景就要回房關上門睡覺了。

出乎意料的是，阿景沒有立刻回房。她又單手提著木盆，在空中甩了幾下，把盆中的水甩了個幹凈，然後把木盆翻轉過來，扣在地上，拿袖子擦了擦盆底，滿意地點點頭，最後一屁股坐了上去，意味深長地笑著說道：“田生，有什麽要說的，趕緊說吧。不要憋壞了。”

身後臥房裏溫暖的燭光投了出來，落在木盆上，一半是明亮的，一半是幽暗的。木盆矮矮的，阿景坐在上面，手肘撐在膝蓋上，十指交疊地抵著下巴。這樣的阿景小小的，整個人蜷縮著，讓人情不自禁地想上前，將她擁在懷中。但阿景卻顯得格外自在，燭光被擋在了身後，但阿景的雙眸依舊如頭頂的星鬥一般耀眼。

看著這樣的阿景，田生抓了抓腦袋，靦腆地說道：“阿景，我想要一盞花燈。”

阿景一怔，笑得更歡了：“田生，你想要個花燈，幹嘛那麽扭扭捏捏的。你怎麽知道花燈這個東西的，是不是今天上街看到的？那東西雖然不是威力無邊的上成法器，不過確實挺有用的。田生，你還是有眼光的呀。”

田生遲疑了一下，老老實實地說道：“不是我自己想要，是送人用的。阿景，你如今是千辰閣的閣主，能買到花燈麽？我沒有錢，我能不能先向你借一點，以後再想辦法還給你？”

“送人？”阿景根本沒有在意田生後面說了什麽，她兩手放了下來，在木盆上坐直了身子，皺著眉頭問道，“你要送給誰？”

見阿景突然笑意全無，十分凝重地看著自己，田生更加誠懇地說道：“邱林。”

“邱林？”阿景嘴角又開始上揚，“是個姑娘的名字啊。”

雖然阿景又笑了起來，但田生覺得這笑容似乎有些詭異，讓他的心跳都加快了起來。他深吸一口氣，正要解釋，阿景卻已經站了起來。

阿景彎下腰，將地上的木盆一把抓了起來，一邊朝房裏走去，一邊隨意地說道：“我明天去千辰閣，幫你選一盞花燈，晚上回來給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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